图/MUMMY
乐园
作者:公子醒
《乐园》:予取予求的机会,你要不要(连载之一)
异闻自书馆中出来,白苏维却没有立刻走开。他站在馆前的街面上,歪头看着明亮的天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一刻,身后馆内突然传来脚步声。白苏维眉梢一跳。是谢青。他一步蹿到街对面,在树后阴影里站定了,小心地探头来看。便见谢青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激动之情,飞快地自门内走出来,又一刻不停地沿着二人来时的路走去,眨眼间便转过街角不见了。
白苏维在树后多站了一瞬,才慢慢地踱了出来。他微皱着眉看向谢青消失的方向,本想着要追上去一探究竟,脚抬起时却猛然想起了谢青之前说过有急事要做的话。且不管这话是否只是种借口,其中的逐客之意,年轻人还是听得出的。当然,硬要追问也并非不可以,但是追问的理由呢?去告诉他你已被灵魅所惑?多荒唐!白苏维想着,不由沮丧地叹了一声:他完全没有理由去追问。只因刚刚在书馆以窥灵咒探寻时,灵觉内的反应正常无比,他根本什么都没能发现。
就如他之前对谢青所说的,这只是一则奇闻故事。故事而已。当不得真的。
他又站了一会儿,便迈步朝与谢青相反的方向行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雾川郡所辖的灵职司的所在。职司的当值者见了他,皱眉道:“接到你的传信,我便将你要的笔记找出来了。不是说昨日到,怎地耽误了?”
原来是数日前,雾川郡郊一座小城内发生了件异事,正行走于附近的白苏维接到消息便前往解决。中途遇到些疑惑。他想到在灵职司应会有线索可查——各城郡的灵职司内皆设卷库,所藏的历代缚灵师行事的笔记,被现今行走世上的缚灵师们视为珍宝——不想刚进了雾川,便遇见当时正沉溺于脑中奇景的谢青。之后的事情……
年轻人暗暗咋舌,心知这可不能如实说,便胡乱编了借口应对过去。当值者倒也没多问,领着他往早已安排好的客房走去。到了客房,就见内室木桌上放着的正是自己要的笔记。这便向当值者道了谢,即坐到桌旁静静研读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掌灯时分已过,遥遥听得更鼓声响,白苏维似从梦中猛地惊醒过来,怔怔地低下头看着手中笔记。这古旧的册子其实极薄,若是专心,不出一个时辰便该看完了。然而自他拿到书册到现在,已过了五个时辰还要多,这册子却不过才翻了几页。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低低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再去找谢青确认一次。于是天亮时,他已站到了谢青所住那家客店的门前。
店门刚开,有两个店伙正在门前堂下洒扫,见他进来,就要招呼。白苏维顾不上理会他们,几步冲上二楼,到谢青房门前,扬手敲门,并唤道:“谢兄!”
敲不到三声,却被一个匆匆赶来的店伙叫住了。“公子爷公子爷!”那店伙将一块发*的抹布搭在肩上,气喘吁吁地道:“这位客人已经退房走啦!”
“走了?”白苏维心里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半夜吧!”
“大概?”白苏维听出店伙语气里的猜度之意,不禁皱了皱眉,“怎么,你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么说吧,这位客人昨儿一早出去后,小的似乎就没见他回来过。不过也许他是回来过,小的没看见?”店伙搔了搔下巴,“不过您也知道,咱们这儿忙得很,客人要是不找,咱们也不好去打扰不是!所以……然后咱们早上起来开店时,这门匙和房钱就已经放在柜台上了。这不,小的正准备着收拾完堂下便去整理屋子呢!”他边说边打量白苏维,想必是做惯了这行的,很懂得察颜观色,“呃,小的记得您前儿是在这儿借住过?可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里面?要小的带你进去找一找?”
白苏维便点头道:“麻烦你了。”
“您客气!”店店嘿嘿笑着,下楼取了门匙打开门,让白苏维进屋去。
果然就如店伙所猜度的,谢青走了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以上,屋内空气都凉透了。白苏维迈步慢慢地自外间踱进里间,一面四下看着,一面已暗暗放了个窥灵诀。灵气淡淡洒开来,于四下里一触即散。灵觉内平静无波。似乎没发生什么,但是……年轻人在外间窗边站定了,皱着眉将室内又打量了一遍, 扯了个生硬的笑脸,向站在房门前探头探脑的店伙道:“我看过了,多谢你!”
快步出了客店,白苏维寻了处无人的角落,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布袋。他打开袋子,将袋中之物倒在手上。那是一枚叶状的物事,也不知是什么所制的,其上碧光流溢,莹莹耀目。
他轻轻拈起那叶状物事,闭上眼,口中默念了一串咒纹。
咒纹结束后的一瞬,他觉出眼皮之外有极艳的碧光忽忽闪过。又一瞬,碧光敛去,他睁开眼睛。身边街道房舍为葱茏草木取代,空气里是他所熟悉的清朗味道。
这里是艾连山。自他九岁以后的十年时光,他都住在这艾连山中的艾连寨内。
脚下一条蜿蜒山道直通到山下去。这也是他所熟悉的。
年轻人轻轻吐了口气,迈大步沿路下了山,进寨后径自来到一座旧宅前,也不拍门,直接走了进去。
这是座三进的房舍。白苏维穿过前堂来到中间书房,房中桌案后一个人抬起头来:“哎呀,这回又是为了什么事呢?”
“红月夜,有假面者以笛音启彼世之门。红发少女翩然歌舞,导引凡人行往乐土……不得返,亦不可返。”白苏维的目光越过他,看了眼桌案后面那支占了整面墙壁的大书架上满堆的卷册木牍,重又回到他脸上,道:“你可还记得这段异闻么,潘?”
“当然!”潘笑道:“我记得我讲过的每个故事。怎么,”他向前倾了身子,双眼晶亮,“难道你竟……”“我不知道是不是,”白苏维皱眉打断他,顿了一顿,才道:“当初你提到它时,我只是将它作异闻故事来听。毕竟,文字会化生成灵物,太难以想象。所以我也就没有细想。然而……”一只矮椅越过桌案递来,他顺手接过,在案旁坐下,将自遇到谢青起所发生之事,连同自己的猜测与疑惑一口气说了出来。
“原来你还不能断定是不是真有事情发生了,”听后,潘悠然总结道,“也许只是你自己多虑啦!”
白苏维可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解释,不禁苦笑道:“若只是我多心,那自然是 不过了!”但要是真发生了什么,那可不只是“失职”二字能应对过去的了。他暗暗叹了口气,换了个郑重神情,道:“除了当初你说过的,应还有其他的东西吧,把它们都告诉我!”
“知无不言。”潘饶有深意地笑道,伸手自笔架上取过一只笔,“老规矩,回来说给我听。”
“好!”
白苏维在山上住了四天,到了下山时,脸上已不见了上山时那隐隐的忧色。
他先回了灵职司。当值者换了一人,正为难于那本随便放在客房内的卷册。见白苏维进来,不禁抱怨连连。白苏维心情很好,道了歉后留在房内专心将册子看完,第二天一早就出城去解决被耽搁了的工作。
五天后工作结束,他回灵职司内复命时,一个满面慌张的老妇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一见了他,登时扯住他的袖子,一迭声地唤起了“救命!”却除了这二字,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他与当职者都是一愣,赶忙将老妇扶入厅内歇息。好一刻,老妇终于缓过气来,便说起她所遭遇之事。
原来是十天前,有个外地人前来,要租住她家的旧屋。老妇见他一副书生打扮,说话也得体有礼,便应了他的租。哪想得到,自那天之后,她竟再没看见过他的人。也即是说,自他住下当日起,他就再没有出过门。老妇的男人死得早,膝下又无儿女,只靠着一点房租生活,最怕的就是这等莫名的房客——虽然他的房费一分也没少——于是这日一早,她便偷偷地靠上前去,想要看个究竟。
却在她凑到跟前时,忽地看见一摊漆黑的不知是什么的黏稠液体自门下缓缓地淌出来。她惊了一跳,急向后退了两步,俯身细看,才发现那似乎是墨汁。这般多的墨汁流出来,莫不是里面打翻了砚?她先是惊奇,随即又觉得不对头了:那得是什么样的砚才会磨出这么多墨啊?疑惑一生,便有惶惧随之而起了。就在她正犹豫着还要不要再上前时,那滩墨汁却停住了,像是在那里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慢慢地汇聚着, 竟聚出了一条笔直的边儿。
那老妇这时已为这异像惊得动弹不得,双腿筛康似地抖着,嘴张着,却半个音儿也喊不出来,一双眼只直直盯着那团墨,似是想挪开都没了力气。
过了不知多久,那墨汁的缓流终于停下来。而后,就像门内有一只手在拽,这一大团浓黑浓黑的墨如同一匹厚布似地抖了两抖,发出“唰唰”的细响,又沿着原路缩回去了。它停留过的地方,竟是连半点墨色也无。
老妇再也忍不住,惊叫着逃掉了。
她是一口气冲到了灵职司内,在向白苏维二人讲过之后,似乎因为终于放下心来,头一歪,竟晕过去了。当职者见状苦笑不已,转头要向白苏维说话时,就见年轻缚灵师眼里闪着一种似乎兴奋莫名的光彩。他一愣,待要开口时,白苏维已道:“我这就过去看看。”话音未落,人已往门外冲去了。
当职者便又是一愣,等他回过神来,年轻人已没了踪影。他回头看看歪在椅子上的老妇,摇头叹了口气,上前将老妇扶起,送往后院客房中休息去了。
那老妇口中的书生,自然就是谢青了。
神游那宅子在雾川城西,前后两进的格局,有一片不算大的院落。谢青租下的旧屋在院后角落处,一条土路自正屋大门前的石板路旁伸出来,弯弯曲曲通到它门前。
白苏维沿路往后院行去,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周围环境。不一刻到了房前,见门窗紧闭,他也不急着开门,先自怀里取出一只小盒,后蹲下身在门旁墙根儿处挖了个浅浅的坑,又从盒中取出一个形似鸽卵的物事,放入坑内。那物一着土,便活了一样地细细震动起来,椭圆外形亦随着这震动发生改变:拖长、变细,奇异地扭着,像一条虫。眼看着它蠕动着就要往土内钻去时,白苏维却倏地一指点在了它细长身躯之上。指尖银芒一闪,这怪虫样的东西登时就定住了。白苏维另一只手已捧了把土,这时便薄薄地盖在它上面,又在土面上轻轻勾了个镇灵咒纹,这才抖掉手上灰土,站起身来。
好啦,就让我看看会发生些什么奇事。
他上前敲门,并唤道:“谢兄!”
无人应答。
俯耳细听,亦无声无息,像是根本没有人在。唯有灵觉本能的微探中,隐隐感知到门内有充沛的灵能存在。他心中一动,手上结了个窥灵诀,骈指虚点在门板之上。
一点银光轻柔地投入门内,一瞬之后,灵觉内竟有模模糊糊的影像浮现出来,隐约可辨一间斗室,内有一桌一椅一铺,有个人正伏于桌前——窥灵诀本只作探察灵能之用,此时能显出影像来,却是因这斗室内灵气丰盈,几乎填足了每一丝空隙。于是未有灵气填充之处,自然就突显出来。这却是个取巧的法子,虽说有效,但因灵气自身的抖动,本就模糊的影像便如被水波搅得散碎的河面倒影,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细节处却是绝难辨别了。
即是如此,白苏维也能断定那人就是谢青。他轻吸了口气,抬手结了个护身印后,猛地推开门,同时迈步入内。
门开的刹那有极强的光扑入眼中,晃得眼内一盲。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心内本能地默诵起护身咒文来。一段咒文刚读到一半,却突然发现不对劲儿:灵觉内一片平静,竟是连之前感觉到的充沛灵能都不见了。
大惊之下他猛地睁眼,终于自那片强光之下勉强辨出一片景物来,却只看了一眼,他整个人便僵住了。
眼前是一条笔直宽长的陌生的大街,两旁建筑林立,周围人来人往;阳光正当头,映着身边经过的一张张脸庞,个个神采飞扬的模样,再有灌得满耳的喧哗笑闹之声,真真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致。
然而,自己不是应该站在一间旧屋斗室内么?
一面惊奇着,一面已拿眼前后左右扫了个遍。终于明白那间斗室确然是“消失”了。或者,不是斗室消失了,而是自己在迈步进门的刹那,被某种秘法移到了别处?但当时除了那强光,他并未觉出有半点灵能的迹象,而此刻眼中也看得分明,那晃眼的强光不过就是一把似乎正值晌午的太阳光。
灵觉平静如常。
这却是怎么回事?
满头满脑俱是骤然涌来的疑问,倏地,又一个问题冒将出来:谢青呢?
答案几乎是同时冒出来的:谢青自然是和斗室一样消失不见了,连同那一桌一椅一床铺。
消失到哪儿去了?或者,自己又是在哪儿呢?
正想着,忽听得前方传来隐约的人声。白苏维抬头循声望去,见是远处街旁一间宽敞的馆舍前聚了一大群人,一个个都在探着颈子往馆内瞅。还有更多的人快步凑过去,亦有人自那群人中出来。出来的人手中抱着本书,张张脸上都是喜孜孜的表情。
年轻人不禁觉得好奇,只是隔得远了也听不真切他们是在嚷些什么。眼看着身边也有人在往那边奔,忍不住也就跟了过去。走得近了,方自那不甚大却极繁乱的人声里勉强辨出几个词来,大约是“书”、“谢先生”……
谢先生?
白苏维心中一动,不由加快脚步走过去,一边拿眼打着馆阁。这时才看见馆门一侧那刚刚被人挡住了的竖匾,匾上四个古拙的大字“景宣书社”,原来却是个卖书的所在。看得分明了,白苏维不禁就有些惊奇,心想不知是什么故事这般好,竟能引得人排队来买。听他们在念叨着的那位“谢先生”,该就是著书的人了?
却不知是哪一个“谢先生”。
谢青么?
年轻人想着,随即却摇了摇头。他犹记得当时二人在酒馆中闲聊,谢青自承是著书人,却因一直未写出什么能为人深深记住的好故事来,言谈间便总是透着些许悲意和不得志。只是:“要写一个好故事,虽然世事经验是最为重要,但所谓的天赋机遇,也绝不能少。”这话是潘说的。从前听他这般说时很不以为然,但见了谢青后,白苏维不得不承认,这是实话。所以,这个“谢先生”应是另一个人吧!
一面想着,一面已靠到了近前,恰有一人买了书自队伍中退出来,转身的当儿与年轻人撞了个照面。那人惊慌之下,捧书的手一松,书便往地上掉去。那人见状就要惊呼,白苏维却已疾伸手接住了,笑着直起身来道了声歉,并双手捧书递上前来。
那人于是松了口气,一边道无妨一边伸手去接。哪知对面这年轻人又不放手了,两只手紧捏着书册,一双眼死死盯着封面,目光利得像要把书洞穿一般。那人发了急,叫道:“怎地不放手?想抢么?”
白苏维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松开手,抱拳道歉。那人便愤愤地横了他一眼,将书牢牢抱在怀里,飞快地跑开了。一面跑,一面又似不放心般,频频回头看他。白苏维却已顾不上再理会他。年轻缚灵师转过身来,目光自那书斋的匾额慢慢挪到舍内。自人群的缝隙间,勉强可看见馆内桌案上摆着的厚厚的书册。
与他刚刚接到手的书册是一般的模样:褚色的硬质封皮正中是“红月散篇”四个端正大字,右角是一枚鲜红的印章。章内以花体雕就的,是这样的两个字:
“谢青”!
白苏维眯着眼睛看着那两个字,好久,才轻轻地吁了口气。“哦!”
不用向他人打听,他也知道自己是在哪儿了。
……那灵物是文字所化,常以文字为形,伏于纸上。若为人看破,便遁入其脑中。为它所惑,人渐有书写之欲,不能忍,遂提笔记之——脑中幻像、心中所欲、种种奇诡莫测之景物,尽数化作文字之时,写者心中即成就一处梦想之乐园。那乐园虽只存于写者神识之中,不为旁人所见,却瑰丽奇幻,真实无比。只令人沉溺其中,不能辨其真伪……
直至人思想枯竭,方能回转——
“然而,”那日在艾连山中,潘这般说道:“人的思想当真有枯竭之时么?所以,这就是所谓的‘不得返,亦不能返’了。”他顿了顿,看到白苏维皱着眉看向他,才又笑眯眯地续道:“这般说吧,那就如做了一场梦。两者虽都是如人所愿而成的,然则梦境终有醒的一刻,而人若陷入那‘乐园’中,可就不知何时能回来了。只因那‘乐园’是因人的思想欲念渴望而生,更以文字细细记述勾勒出来的。两向叠加,便等于有了扎实的根基。脑中想的眼里见的都是它了,且又是那般的顺心意。换作谁,怕也不会愿意自其中返回来吧!”
“可那终归是假的。”白苏维皱眉道。“梦能醒来,这个,也不见得醒不来。”
“是,”潘笑得越发悠然,“你说得也无错。其实要破了它,也非什么绝难的事。你说,书卷纸帛最怕什么?”
白苏维凝神想了一刻,扬眉道:“蠹虫!”
于是白苏维那日下山时,口袋内便多了那么一只专门驻书帛的蠹虫。
不过那不是普通的蠹。
照潘的话说,为字魅所惑之时,人写下的文字皆是有灵能依附的,所以才能作为那“乐园”的根基。这样的文字,是普通的蠹无法毁去的。是以潘专门用了两天时间,捉来一只已活了数百年的、一条柔软身子大半已灵物化的老蠹虫送给他。
白苏维揣着这只老蠹虫直奔了此处。然而他本该在门外就放开它身上禁咒,令它直接去毁掉“乐园”的根基的,却在禁咒解开的一瞬又想要先亲眼见一见那由文字化作的“字魅”的真容,才以镇灵咒又镇住了那蠹。结果……
白苏维禁不住又叹了口气,不无自嘲地想:结果便是自己“如愿以偿”地被吸到了此处。这个由谢青的欲念所造就的世界,他的执念所幻化的“乐园”——所以他的故事终于如愿地为他人所记得,所痴迷。这么多的人从四处涌来,就只为了买一个他所编就的故事。
这般想着,年轻人的心内忽有隐隐的悲意匆匆掠过,旋即浮上来的却是发现若以自己如今的状况,定然是无法去解开镇灵咒,放出那蠹虫了。自然也就无法毁去这处“乐园”。
只是“乐园”不毁,要他如何脱身呢?
着实是件麻烦事。
虽然他也惊奇于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的,但看眼下,恐怕如何脱身才是头等的大事!
正想着,面前人一空,却是不知不觉间已随着队伍走到了馆前摆着的一溜桌案旁。那明显矮了一大截的书册摆在眼前,其上鲜红的印章此时看来更是清晰得刺眼。
白苏维便愣了愣。耳听馆内伙计催道:“这位先生,您要几册?”大约是忙得太久,所以语调听来颇为不耐。
年轻人原也没打算买书,是以又是一愣,下一刻却觉脑中灵光一闪,已想出了一个很有趣的法子。
故事这座城便叫作“乐园”。
路人说,它是座很老的城。老到什么程度呢?大约这城内如今生活着的人,都已记不得它的历史和城内曾经发生的事了。不记得,又懒得追寻,于是这城的过去渐渐就湮灭了……
然而白苏维更相信这其实是因为谢青并没有着意去为它创造一个坚实的历史。他只是随性拣取了他所喜爱的、所渴望的、兴之所致的物事,而后就在头脑里排上一排,弄上一弄,再写出来,便成就了一个世界,一座“乐园”。
所以这一条笔直长街上才会有各色各时期风格不一的建筑。有的鲜明,有的老旧,彼此映衬,越发显得这是个突兀于时空之外的、随心所欲又玄妙虚幻的所在。
虚幻的,落脚之处感觉却真实。白苏维苦笑,想:如此矛盾的感觉,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
也不要再有。他一面想着,一面沿街行去。那书斋内的伙计为他指点说,谢青谢先生住在城郊。又不无讥讽地提醒说,谢先生是极忙的,不会见你。白苏维对此只是笑笑,抱拳道了谢,便拿着买好的书依其所指一路行去。
长街到头。往左。再转右。到太阳偏西,路到了尽处。眼前是一座古意盎然的宅院,院门紧闭,一派安宁。
白苏维在门前站了站,便上前敲门。
手刚触到门环,大门却静悄悄地向内打了开。一个红发红衣的女孩将一张雪白晶莹的面庞探出来,一双闪闪发亮的金瞳瞬也不瞬地盯向他,目光由惊异渐渐转为极度的欢喜。白苏维愣了愣。那女孩却已发出一声欢笑,足尖一点,整个人红云一样向后飘去,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白苏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消失的空处,轻轻“哦”了一声,抬步往内行来。
主屋门半掩,他推门而入,穿过空荡荡的正堂来到内里书房。
房门大敞,室内物什摆放齐整利落。谢青正坐于当中一张红木几案之后,听见人声,便抬起头来。神色先是茫然,而后似乎因为看见了他手中的书,便又宁定下来。他并不起身,只微笑着道:“这位公子,可有什么事么?”
白苏维双眉一轩。他不认得我了?“谢先生,”他大步上前,抱拳道:“小子读了您写的故事后,有些想法不吐不快。蒙书斋内伙计好心相告,才得知您的住处。还请您原谅小子的冒昧来访。”一面说着,一面自旁边拎过一把椅子来,浑不客气地坐到案子对面,将那册新买来的还未翻过的书直直摆到了案上。
“呃,”谢青看了眼书,又将目光挪到他脸上。看起来似有些不快。
白苏维视作不见,只将手在那书册上重重一拍,道:“小子是听街上人传说先生写的故事有多么好看,这才买来看。看过后却深不以为然。不过也是些人魅相恋、奇遇奇闻、恩怨情仇的故事,与其他故事并无不同,哪有半点出奇绝妙之处?这等故事,小子也编得出,甚至可编得比这更好。所以小子不明白,为何偏偏先生的故事会有如此多的人追捧。”他也不站起,就坐着朝谢青施了个不成礼的礼,下巴微探,一副毫不掩饰的狷狂模样:“还请先生解惑!”
他语速极快,谢青似乎一时未能反应,只神情呆板地盯着他看,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待他话音落下,又过了一瞬,活动的表情才爬上他的脸。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迷惑恐惧乃至愤怒的奇异神情。他双眼越睁越大,嘴角开始抽搐,他向后紧紧靠到椅背上,用拈了笔的手哆嗦着指向白苏维。“你……”
白苏维将双手扶在案上,向前凑近他,用低沉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缓慢道:“谢先生,你的故事,不好看!”
这里是谢青的世界。是他那“希望编出的每一个故事都能让人记忆深刻且痴迷又狂热”的心念所幻化的“乐园”。于是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会说他的故事不好看。
然而缚灵师白苏维却不是这里的人。
所以他说出来了。
所以——
白苏维退回去,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四周。一切似乎毫无变化……不,等等,谢青背后那扇红木雕花的窗是不是有一瞬的模糊?还有窗下的花架,架旁的柜,柜旁的躺椅,椅旁的几案……案上两只倒置的茶盏轻轻撞在一起,发出了“叮”的一声响。那声音极轻,却清晰地落在年轻缚灵师的耳内。
这室内每样东西都在改变。虽然微小,但确是在改变。白苏维轻快地笑了起来。
他说出来了。所以,这个世界开始崩坏了!
“小子也写有一个故事,”他换了个悠然的语调,微笑着看向对面的谢青。谢青却没再看他。他正神情慌乱地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有那么一刻,他的目光正自白苏维眼前闪过。于是年轻人看清了他眼中的惶恐和无助。他在寻求帮助?谁能助他?“还未曾给人看过。今日就先生不吝赐教吧!”也不待对方应答,他便徐徐讲了起来:
“据说有这么一个人,他靠写故事为生。没错,便与先生是一样的。不过他编出的故事却远不及先生的故事那般受人追捧。他为此沮丧不已,可同时又不甘心就此停笔。后来他想到,若是广游天下,搜集探访世上的奇闻趣事,大约就能使自己的故事更好看些。于是他开始四处游历。数年下来,当真给他找到了一些新奇事物。
“后来,有一天,他来到一间书馆。像从前那样自馆内藏书中随意找了几卷来看。翻到 一卷时,他眼前一亮,却是为了这卷旧书 一页上写的一句话。那句话其实颇隐晦,寻常人看了,大约只会一瞥而过,全不会上心。然而凭着身为著述者的直觉,他知道这定是一段古老的异闻。他在心中一遍遍读着那句话,越发觉得若将这异闻再现出来,便会是个绝好的故事——”
一片红云自眼角处飘然掠过,轻轻停在桌旁,将一双金色眼瞳闪闪地望向年轻人,神情好奇又迷惑。
白苏维的目光只在这红衣女孩身上轻转了一转,便又回到谢青面上。像是全不在意她的到来,只自顾自地讲下去:“——他想得无错,那的确是个好故事。但他并不知道,那句话、或说写成了那句话的文字本身,其实是比这个故事更玄妙的存在。因为那并不是普通的文字。那是一个灵魅。‘字魅’。这种灵魅由文字化成。而因文字乃人思想之结果,其本身便具有某种特别的力量。比如,借由书写,为书写者造出一重世界,一个随他心愿的乐土。所以这由文字化生的灵魅自然也就拥有了同样的力量,甚至更强大。
“那个人在看到那行字之时已为字魅所惑。但他却并不自知,心内想的仍只是要写一个好故事,让世人喜欢并记住。然而此时,这个想法已不单是他自己的念头了。那字魅潜于他的头脑里,在他终于动笔写故事的时候,为他造出了一重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他的故事终于为人所喜爱,甚至痴迷。绝没有人会说他的坏处。因这世界的源起是他自己的心念,所以他从不起疑。当然,人原本也没法怀疑自己的思想。他在这世界内住了下来,欣然于世人的称赞,认为这是自己努力所得。谢先生,”年轻人语音骤地一转,嘴角已挂了抹戏谑般的笑容,目光闪闪地看着谢青:“敢问先生,小子这‘字魅’的故事,与先生您的故事相比,哪个更好些?”
“这……”谢青在他的盯视内狠狠打了个哆嗦。他向后仰了仰身子,眼珠突兀着,一忽儿看向白苏维,一忽儿又往一旁女孩处瞧去。乌青的筋脉在他用力扭着的颈子上起劲地跳。他的身后,一只花架静悄悄地碎成了无数无法形容的细小颗粒,在半空中飘了一瞬,消失了。
桌旁的女孩向谢青的方向近了半步,停了一停,又退了回去。她偏着头,眉头微皱,望向白苏维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白苏维却只看着谢青,对周遭的变化视而不见。他微笑着追问道:“先生觉得如何呢?一座随心所欲之‘乐园’,很神奇呵!若这世上真有这么一种魅,真有这么一处所在,那实是……”
“不对……”谢青喃喃道。
“什么不对?哦!”白苏维抚掌笑道,“先生倒是小子知音!您也认为,那只是他自己心中生出的幻想,是虚假的,当不得真的。是也不是?”
谢青在他的笑声里猛地站起身来。身下的椅子被撞得向后倒去,在与地面相触的瞬间碎成了无数颗粒,下一刻又消失无踪。谢青却似浑无知觉。他死死盯着年轻人,目中的疑惑迷茫尽数散去,只剩下极度的惊恐。他一步步往后退去,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却又没有半点声音。
白苏维看着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他微摇了摇头,将心内隐隐冒出来的那丝歉意生生按了回去,然后向前迈了一步。
先前隔在二 的桌子在他迈步的同时不声不响地碎开来、消散了。已几乎靠到墙边的谢青看到这一幕,原本就瞪得极大的眼顿时又撑大了些,眼珠子突兀着,似乎下一刻就会掉下来。他看了看桌子消失的地方,又抬起来,目光慢慢地自这室内扫过了, 落在白苏维脸上。他眼中渐渐透出一种终于明悟了却不能承认亦不想承认和接受的矛盾至极的神情。他盯着白苏维,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刻, 他将手抱了头,“不——”他吼着,往地上重重撞了下去。
白苏维皱了皱眉,正要再上前一步时,眼前倏地一花,却是那红衣女孩腰肢一旋,拦在了他跟前。
“既然不相信,为何还要来此处?”女孩看着他,目光绝望而愤怒。“若非你所愿,你不会在此。即是你所愿,为何又不相信?”
“相信什么?”白苏维道,“这处所在么?只怕这不是我该回答的。你应该去问他。”他说着,抬手指向墙边的谢青。
似乎有所感,谢青猛地抬起了头。目光相触的一瞬,白苏维忍不住轻轻地“哦”了一声,放下手向后退了半步。几乎同时,谢青抬起手来,向前一推。
只是虚虚的浑无力道的一推!
白苏维看着眼前景物化作流影向前飞奔而去,心内有一瞬的迷茫:是他被推出了谢青的“乐园”,还是谢青的“乐园”在逃离他?旋即却又觉释然——不论是推出,还是逃离,他都离开了那“乐园”。
他微微吐了口气。
眼前这时倏地一定,之前那斑驳的景致为一片清楚的鲜红取代,他愕然抬头,一轮鲜亮的红月正高悬在头顶。
红月?!
有个瘦长的人就虚悬在那月旁,覆了面具的脸上看不见表情,唯有一双杏核样的金色眼睛遥遥地望向他,目光冷寂。那人脚下是一扇门。门扉洞开,内里雾气弥漫。偶尔露出的缝隙里,能看到一座城的模样。
门前是一条路,就沿着门所在的这座暗红色的山曲曲折折地往下面伸去。山路的尽头是另一片沉暗的红。那红衣女孩自那片暗红中升出来,沿着山路轻捷而沉默地上升。
白苏维轻轻地抽了口气,他低头看向那女孩。女孩也在抬头看他,目光是一样的清冷。
这时响起了笛声。
那女孩便开始跳舞。她身子一旋,再一旋,就到了那扇门前。她也不停,身子在门前转了个圈,一跃,便进了门。雾气散开又合拢,将她掩入其中。笛声于同时猛地拔高, 如一根极细的丝抻到了 ,便“嘶”地断去了。
下一刻,那扇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红月隐去,红光尽退,只余一片空无的漆黑。
“红月夜,有假面者以笛音启彼世之门。红发少女翩然歌舞,导引凡人行往乐土……”白苏维在黑暗里闭上眼睛,自喃地喃喃着,“我这就算是被扔出来了?”
再睁开时,他已回到了那斗室前。
这“乐园”之旅似乎并未耗去多少时光,回头仍见夕阳斜挂,一片晕红光线自敞开的门内洒入斗室。
空气中浮着一股劣制墨块的臭气。白苏维迈步入内,就见四壁之上,桌椅床铺上,无数文字虫子似地飞快地爬行着,却未留下半点墨痕。斗室正中,一张粗糙木桌后,谢青正坐在那儿,枯枝样的手拈着笔,专注地往纸上写着什么。
他没发现白苏维的到来,还是拒绝去理会?
世界将要崩坏了。拯救的法子是什么?
自然是排除那个使世界崩坏的人。
——宁可排除,也要维持“乐园”。即使已分明地知道它是虚幻的,是假的?
该觉得悲哀,还是什么呢?
年轻缚灵师想着,忍不住摇了摇头。好了,该结束了!他双手结印,口中低喝了声“开”。
便听门外有破土之声响起,一道碧光几乎同时自门外窜入,在室内旋了两旋,即往屋子最里面的角落里投去。白苏维顺势看去,见那处正放着只灰突突的背囊。那却是谢青一直随身带着的、专用来放书卷和墨盒的袋子。
那泛着碧光的蠹正是没入其中。一瞬之后,整个袋子都微微泛起了一层淡淡碧光。过了一刻,碧光淡去,白苏维走过去,经过谢青身边时,他手结清心印,轻轻扣在他额上。这时的谢青已不再写字,他只是提笔僵坐,望向纸帛的目光微微发着抖。他正在经历世界的崩坏!谢青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呜咽,即扑倒在桌上,下一瞬便有瞌声响起,却是睡熟了。
白苏维看了他一小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摇摇头,才上前拾起袋子,掏了几下,拿出一本手订的小册子。
他拿手指在册子外皮上一圈,蠹虫颇不甘愿地自纸上挤出来,扭着身体,蹿回到他早已打开的盒中。它在盒中团成一团,渐渐又化成了一个鸽卵样的东西。他将盒子封好,塞入怀内,这才打开了那本小册子。
一直翻到后半,才找到一行虫爬一样的墨迹。他以指拂过,其上有淡淡的灵气残存着。
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往四下看。便在刚刚袋上浮起碧光之时,这满室爬动的文字就像被什么生生钉在了墙上,不再动了。而这会儿,它们甚至已看不出文字的模样来。一块块滞在墙上,全然只是脏污的墨渍模样。
白苏维看着它们,脑中又闪出那片名为“乐园”的城市的模样。
蠹虫食去文字的那一刻,也即是城市崩坏之时。他想起在谢青房中亲眼见到的那几次小小的崩坏,忽地轻轻打了个哆嗦。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想像想像整座城市的崩坏。
那些建筑,那些鲜活如生的人。要去想像他们的毁灭?那似乎太残忍了些!
他又摇了摇头,合上册子放入怀里,又四处检查了一番,确定再无异相,便离开了。
尾声(一)后来白苏维回艾连山送还异蠹。潘依约问他事情的发展,他便如实讲了。
讲完之后,潘却未像往常一样发问。
白苏维不由好奇,却又不愿去问他。于是二人坐在长桌案的两头,各自沉默。
良久,潘终于出声道:“那世界以谢青的愿望为根基。也即是说,那‘乐园’存在的根本是‘故事是好看的’。而你却要对他说,‘故事是不好看的’。这便算是否定了他这世界存在的根基。于是你能脱身出来,我说得可对?”
“嗯!”
“那我再问你,”潘往桌前凑了凑,“你有没有其他的法子脱身?”
白苏维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答话。
潘呵地笑出了声,“你其实还是有别的法子的。是也不是?别以为我习你们那缚灵术的时间不长,这点问题还难不得我!”他顿了顿,目光闪闪地看着白苏维,“那为什么偏要用这个?”
白苏维这回看也不看他,自桌上端了茶碗,慢慢地啜着。潘却紧追不舍:“可是因为,这法子更有趣?”白苏维沉默了好一刻,才慢吞吞地“嗯”了一声。潘放声大笑。白苏维挑了挑眉毛,硬着脖颈道:“也更简单!”
潘又道:“那个谢青,你可知道他后来如何了?”
白苏维愣了愣,一时不懂他的意思。
潘解释道:“我是说,他能为了那幻境将你推出来。如今那幻境已毁,他会如何呢?”
“我……”白苏维拖了个长音,却终于没说下去。
“如果他已将那个幻像当成了真的,”潘停了停,慢慢续道,“你这个缚灵师,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呢?”
“我不知道!”白苏维 说,“我只知道,我是缚灵师。”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呵呵!”潘在他身后笑出了声。
尾声(二)谢青一直在想,这一定是一场噩梦。
只要他能够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他的故事、他的乐园、他的美丽的金瞳姑娘……
只要醒来。醒过来。
然而,这场噩梦看起来是那么的长。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让我醒来吧!
本文完结
FreeTalk身为作者,你对自己的作品有怎样的期待?畅销么?出名么?还是希望拿到很多很多的稿费or版税?因为时不时会想到这些,于是就有了这个关于写作者的妄想的故事。
多说一句,和那篇《珍馐》一样,这两个属于同一个系列。这两个故事里,有同一个角色出现。如果你仔细读过,应当是能看出来的。并且,这个系列不只有这两篇(???.????)?
——公子醒
本文是架空作者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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