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我捡了几颗香樟种子埋在花盆里, 长出一株小小的香樟树。早晚呵护着,渐渐茂盛起来。去年春天的时候,妈妈见我种树,也不知道从哪儿挖了一株小小的山茶树苗,也给我养在花盆里。我把两棵小树并肩放一起,让它们比比,谁长得更快。今年夏天去北京,连看书带玩,呆了十几天。心里想着,最近多雨,小树放阳台外应该渴不着。万万没料到,南北之间,悲欢如此不能相通。十几天中,北京的雨水就像婴儿的眼泪,说来就来;上海却一付“存亡惯见浑无泪”的铁石心肠,滴雨不落。等回家一瞧,我宝贝的两棵小树,双双变成了木乃伊。除了恨自己,还能怎样?心伤了,花盆依旧留在那儿,懒得去管。没过多久,两个花盆里都长出了一种可爱的小草。非常细小,叶片一对对长着,倒卵形,略有点肥。细嫩的茎是紫红色的。好可爱!是什么多肉,受上天的派遣来安慰我的吗?赶紧浇水。再过几天,小草长大了,对生的叶片变成了互生,茎干横生,铺满了花盆。看来看去,这多肉怎么这么眼熟?打开手机上的“花伴侣”一扫——马齿苋!妈妈说,可以吃,用水烫一烫,就没有酸涩味了。又说,太少,还不够塞牙缝的。我赶紧接一嘴,还是别吃了,就当多肉养着吧。怪可爱的。养着养着,阳台上的麻雀越来越多,马齿苋的叶子越来越少。好家伙,我舍不得吃的绿色植物,都便宜这几只雀儿了。当然,看鸟在窗外蹦跶,听他们叽叽啾啾也怪有趣的。由赏草改为观鸟,也不失一乐。说实话,长大了的马齿苋比小时候难看多了,我正有点欣赏不来,倒也好,它们牺牲了自己,给我带来另一种欢乐。查了一下,马齿苋,早先古人就叫它马苋。《颜氏家训·书证篇》记载说:“马苋堪食,亦名豚耳,俗曰马齿。江陵尝有一僧,面形上广下狭。刘缓幼子民誉,年始数岁,俊晤善体物,见此僧,云面似马苋。”把人家的脸比作马齿苋的叶子,真是小孩子专属的*机灵加刻薄。想起来我有一位长辈亲戚,大名叫谭其发,我小时候一直管人家叫“弹起包”,这就是没有机灵,光剩刻薄的坏儿童的典型。杜甫晚年住夔州的时候,还写过一首《园官送菜》诗,自序说:“园官送菜把,本数日阙。矧苦苣、马齿,掩乎嘉蔬,伤小人妒害君子,菜不足道也,比而作诗。”大概有人送了一些蔬菜给杜甫种,结果吃得比长得快,然后菜园里苦苣菜、马齿苋这些野菜长得又比蔬菜茂盛,杜公生气了,就写诗骂马齿苋们是妒贤嫉能的小人。诗里写:“小人塞道路,为态何喧喧。又如马齿盛,气拥葵荏昏。”是说,那些无处不在的小人,走到哪儿都得意洋洋、高声武气。就像马齿苋长得茂盛,完全侵夺了冬葵、白苏(即荏草)这些君子的生存空间。杜甫晚年特别喜欢写诗骂小人。其实君子、小人,多数时候真的不是截然可分的。心里有怨气,骂骂不失为发泄的方式。可是我们要知道,被诗人骂的,未必真的是小人,被诗人捧的,也未必真的是君子。幸好,杜公这里并没有指名道姓,也就无需我们来操心,被骂的人究竟冤不冤了。不过人不冤,草却真冤。苦苣菜和马齿苋也可以吃,也可以治病,只不过带点苦味和酸味而已,怎么就小人了呢?晚清林旭诗云:“世界愁风复愁雨,肝脾为苦亦为酸。”这苦和酸是人生本味,那苦苣与马苋岂不是人生之草吗?我喜欢罗大佑的一首歌《野百合也有春天》,套用这个歌名,也可以说,苦苣与马齿苋也有春天,被侮辱与被蔑视的也有春天。我家的老马齿苋如今都成光杆司令了,为什么又想起它们来?因为我突然发现,花盆里又密密长出马齿苋的嫩苗来。依旧幼弱,依旧新鲜,依旧可爱。在这个临近深秋的时节,哪怕只能在世界上活不多的几天,也依然毫无顾忌地出生、成长。只要活着的每一天,都精彩,都漂亮。或者,无所谓精彩不精彩、漂亮不漂亮,该活着的时候就活着,活成自己的样子。我想问问只活了五十九岁的杜甫,您赞不赞成这种态度?作为“乾坤一腐儒”,您觉得自己像不像这样一株野草呢?刘摩诃